2023年4月19日，北京长峰医院发生火灾后，调查人员检查被烧毁的走廊。 （视觉中国/图）
2023年4月18日中午，位于北京市丰台区靛厂路291号的长峰医院发生火灾。焦黑的墙面和烧灼的气味，提醒着人们这场事故有多严峻。
据4月19日中午的事故情况通报会，已有29人遇难，3名危重患者和18名重症患者仍在抢救。北京市消防总队副总队长赵洋介绍，经初步调查，事故系医院住院部内部改造施工作业过程中，产生的火花引燃现场可燃涂料的挥发物所致。事故具体原因和损失还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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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建筑行业角度来说，施工建造环节引发事故的风险最大，因为涉及人员较多，不同班组负责不同工程，往往还协同开工，实际操作可能比较粗放，质量控制和全盘管理欠缺，难以100%按照图纸和施工规范去做，经常出现操作不规范的问题。”高级工程师李嘉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李嘉在国内某大型央企建筑设计院工作多年，多次参与过医疗建筑设计项目。
但施工往往只是导火索，背后是长期被忽视的医院消防安全隐患：防烟排烟系统运行不佳、常闭式防火门常打开、消防通道杂物堆积、施工操作不规范、日常巡查不到位、疏散演练不重视……
数位医疗建筑行业人士表示，近年来很少见到医院发生如此严重的安全事故。“医院偶尔着火起火是有的，经常是很快扑灭的小火情，像此次长峰医院导致伤亡人数众多的悲剧，以前几乎没有遇到过。”中国建筑节能协会绿色医院专业委员会秘书长朱滨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防烟排烟系统是关键
据发布会通报，4月18日12时57分，北京市消防救援总队指挥中心接到报警前往现场搜救。13时33分明火被扑灭。多位现场目击者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事发现场“烟特别大”。
火情发生，建筑防烟排烟系统是关键。
“实验表明，烟气垂直扩散速度可达每秒3-4米，一座20层的大楼，如对烟气不加控制，只需20秒左右的时间就能从底层上升至顶层。”原国家卫计委、住建部和中国建筑标准设计研究院出版的《中国医院建设指南》一书介绍。
烟雾报警应最先响起。
刘明是一家建筑设计集团副总裁，曾参与过国内多家三甲医院项目设计建设。以刘明的经验来看，医院病房走道如果配有烟感、热感、气感报警器，发生险情后医院就能及时收到报警，启动相应的应急响应，“有些是全自动的，有些是需要专门人员去处理的”。
但据《财新》报道，一位亲历火灾的患者回忆，他未听到火灾警铃，也没有听到烟雾报警喷淋器的声响。
烈火燃起，浓烟蔓延，人们往往还没看见明火，就已被遍布的烟雾笼罩，这时防烟排烟系统应当及时启动，防止烟气进入疏散通道。烟气控制得当，就能防止烟气蔓延加剧燃烧，延长人员逃生的时间，为扑救火灾创造条件。
“防烟排烟需要控制清晰高度，保证人能够安全疏散，要求在一定时间内达到控制范围，让人能有时间跑到疏散口，在疏散的过程中不至于被烟气熏倒。”华南理工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副总工程师王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控制清晰高度”指的是烟气产生后能维持在一定高度以上，被困人员要蹲着逃生，减少吸入高处的烟气。但是这个“窗口期”并不长，如果火势较大烟气还是会下沉。
根据《建筑防烟排烟系统技术标准（GB51251）》，走道、室内空间净高不大于3米的区域，其最小清晰高度不宜小于其净高的1/2。
火灾中的烟气，对人体危害不可忽视。2022年4月23日，“北京消防”官方微信号曾介绍，火灾中80%的人是被浓烟熏死而非烧死。
“火灾房间燃烧旺盛时，二氧化碳浓度可达15%-23%。一般人员接触10%左右的二氧化碳会引起头晕，严重者会发生昏迷、呼吸困难，甚至处于呼吸停顿状态，失去知觉。”《中国医院建设指南》写道。
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一位被转移的患者诊断为烟雾吸入中毒，肺内有炎症和水肿。
医院的防火门和消防通道也是火情发生时的一道屏障。不过广州艾力彼医院管理中心主任庄一强博士发现，一些医院人满为患、电梯等待时间长，许多患者和家属选择出入消防通道以节约时间，“防火门开关次数多，导致开合的弹簧片老化，很多医院就没修”。本应常闭的防火门，如果处于半开半合状态，明火出现，烟尘就易弥漫至消防通道，顺势爬升，“如果消防通道有临时堆放的物品，也容易着火，阻碍逃生”。
住院楼：消防隐患的重点场所
“医院的防火工程很特殊，最好在开建之初就要制定适合本医院的整体防火系统，才可能有效防范，建筑设计标准只是最低标准，医院在此基础上要附加许多保障安全的设施。”刘明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
朱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不止医院这样的医疗建筑，各类建筑的消防如何设计建造都有明确且详细的国家标准、行业标准，包括暖通、防烟、排烟，涉及多个学科方面的专业知识。
从长峰医院现场照片来看，部分严重过火的房间被熏得黢黑一片，墙皮脱落，线路损毁，有的房间吊顶烧得只剩个钢架，完全看不出事故前的面貌。
北京长峰医院住院部东楼，多处窗户被烧黑。 （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华南地区一家大型建筑设计研究院的博士研究员董建表示，此次事故中的医院住院楼，其实是医疗建筑中特别需要注意消防隐患的重点场所。
“一般来说，住院病人的床头均设有吸氧装置，而氧气就是助燃气体，同时病房大量使用塑料的一次性洁净用品和床上用品其实都是可燃物，甚至可能产生有毒气体。”董建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
以楼梯为例，火灾发生时楼梯是主要的逃生通道，住院部的楼梯梯段和中间平台的宽度都有对应设计要求，必须让两个救援人员抬着担架也能顺利通行。
关于住院区的消防巡查亦有明确规定。2020年1月，国家卫生健康委 、应急管理部和国家中医药管理局联合印发的《医疗机构消防安全管理九项规定》显示，住院区及门诊区在白天至少巡查 2 次，住院区及急诊区在夜间至少巡查 2 次，其他场所每日至 少巡查 1 次，对发现的问题应当当场处理或及时上报。
和许多动辄十几楼二十几楼的高层、超高层的医院大楼相比，长峰医院住院部的楼高其实并不高，只有八楼。
董建仔细看了长峰医院外立面的照片后，指出该医院的楼高可能是卡着多层建筑的上限修建。“再高一点，这个楼就不属于多层建筑，而是属于高层建筑的范围，对应就要执行高层建筑的防火规范，需要付出的建设成本就会更高。”
对于医院建筑而言，24米以上为高层建筑，需配备消防电梯，每层还需设有25平方米的避难间。
“消防电梯的存在，主要是便于消防队员及时到达指定楼层去搜救或者运送消防物资，所以建造消防电梯及前室也有较高的防火排烟要求。”董建介绍，如果遇到起火一时间逃不出建筑，大家也可逃到相对安全的避难间，“因为避难间的门和墙体都是防火、耐燃的材料和工艺”。
刘明介绍，住院楼疏散大多只能靠沿着消防楼梯下楼，一般每一层会在两端分别设置一个楼梯，而医院医技楼和门诊楼因为楼层面积大，会有多个疏散口直通户外或者消防楼梯。
最棘手的是，医院住院部的病人大多行动不便，照护人手还非常有限，需要疏散转运时人力捉襟见肘。
董建以常见的一个住院病区为例，对应患者床位45-50张左右，医护和护工、家属人数二十多名，，如果1名失能半失能的病人需要靠2名护工共抬1张担架转移，人手就显著不足，“一些医院还在过道加床，相当于挤占了疏散空间，一旦起火，疏散就更困难了。”
发布会通报，截至4月19日6时，遇难人员包括住院患者26人、患者家属1人、护工1人、护士1人，其中患者以中老年为主，平均年龄71.2岁。
施工：最后的导火索
若医院的消防隐患重重，施工不当则会成为最终的导火索。
2005年12月15日，吉林省辽源市最大的市中心医院发生火灾，这是近二十年来最严重的医院火灾之一，造成39人遇难、46人重伤。这起事故原因是电气设备改造工程中，施工质量不合格，并购置敷设了质量不合格的电缆，留下重大事故隐患，事故当天生停电，恢复供电后出现火情。
“医院患者、医护人员以及探视、陪护人员多，住院患者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危重病人，疏散施救难度大，导致了火灾的迅速蔓延，增加了伤亡人数。”原安全监管总局政策法规司在2006年12月的事故报告中如是写道。
“施工阶段需要很多个班组参与，比如负责总图景观的、室内装饰的、室内管线安装、土建工程、混凝土浇筑等等。”李嘉表示，很多施工人员的能力水平和合规意识并不理想，加上监管方看得不一定很仔细认真，实际建造过程很难完全按照设计图纸的要求来，“会有很多打折扣的地方”。
2021年，北京大学人民医院保卫处赵志全等人曾对 2000 年 1 月 1 日 至2019 年12 月 31 日间北京地区26 起医院火灾进行梳理：26 起医院火灾中涉及 12个起火部位，其中施工工地发生 7 起火灾，造成 3人遇难，排在第一位。
“焊割作业必须办理动火作业手续，工人持证上岗并确认作业现场周围没有可燃、易燃物品，备好消防器材并有专人在旁监督，作业完毕后及时清理现场。”上述研究人员指出，建设项目的消防安全管理工作尤为重要，特别是在地下空间或封闭场所进行焊割作业时。
《医疗机构消防安全管理九项规定》的解释说明特意提到，新增了对动火管理、临时用电、装修改造等方面的相关要求。“装修、改造、施工单位向医疗机构的消防安全管理部门备案和签订安全责任书情况”是防火安全检查的突出重点。
据多家媒体报道，北京长峰医院的部分楼栋是由酒店改建而来，“天眼查”显示，医院目前所在的北京市丰台区靛厂路291号此前是北京西部大酒店有限公司。该酒店成立于2001年，2011年底被吊销营业执照。
“如果此次长峰医院事故还涉及建筑改建，那和平地起楼的施工还不一样，原有建筑的所有消防措施都要重新按照医疗建筑的标准来调整，对于疏散的楼梯、通道、电梯的建造要求完全不同。”李嘉介绍。
2020年，国家应急管理部曾公布过一批建筑施工领域生产安全事故典型案例，其中包括29人遇难的泉州欣佳酒店“3·7”坍塌事故，事故单位本就违法改建达到极限承载能力，违规加固焊接作业引发钢柱失稳破坏导致建筑物整体坍塌。
刘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医院项目有专门的防火工程。施工不规范、易燃材料堆放混乱，在国内一直以来是个大问题，另外医院可燃气体管道太多，一旦着火就非常危险。
半年一次演练，有的医院做不到
人会生病，给人看病的医院也是。
为了消除医院消防安全隐患，近年来除了出台严格的设计和建筑规范文件外，定期的消防安全培训和演练也本应是医院的“必修课”。
国家卫健委颁布的行业标准《医疗机构消防安全管理》还规定，医疗机构每季度应组织工程人员开展一次消防安全教育培训，其中就包括排烟风机、送风机、消防水泵等设施的应急启动。
北京市丰台区政府3月20日公布了《2023年度消防安全重点单位名单》，长峰医院位列其中。根据《北京市消防安全责任监督管理办法》，消防安全重点单位应当制定并完善火灾扑救和应急疏散预案，并至少每半年进行一次演练。
长峰医院在2023年2月27日的一篇新闻稿中指出，医院将严格落实火灾防控措施，建立以院长为首，联合各科室负责人组成的消防安全领导小组，值班人员每天对全院各部门容易引起火灾的部分进行巡查，已经形成了“齐抓共管、群防群治”的良好局面。目前，该新闻稿已从长峰医院官方微信号中删除。
庄一强还注意到，出事的长峰医院是一家二级医院，这就意味着和三级医院相比，长峰医院在后勤管理方面的人员配置、消防设备、资金投入方面或许不够到位。
“像三级医院会有专门分管后勤的副院长，以及总务科、保卫科或者后勤科专员来负责日常的消防巡查和培训，而且消防演练的频次可能更高一点，半年来一次全院的消防演练，一些小医院或者管理较为松懈的医院就做不到。”庄一强说。
以三级医院江苏省人民医院的保卫处为例，现有在编及聘用制职工30人、临时工51人，全处（本部）分成7个班组，工作性质为24小时三班制，分别是消防监控中心、病房楼门卫组、前后门车辆进出管理组、院内车辆管理组、门急诊内卫组、经济民警队、院内巡逻组。
“演练一般都很少，有的医院会定期在走廊放一点烟雾，把排烟风机打开，看看有没有效。”王钊曾多次参与建筑消防安全检查，但几乎每次都会发现建筑防烟排烟系统发生故障，“通常不见得是坏，而是效果不好”。
（文中李嘉、刘明、董建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黄思卓 宋炳晨 海阳